分节阅读_44  丰乳肥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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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白的。进入低洼的湿地后,我们的车轮转动艰难,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,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。她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样令人心惊和不忍。母亲呢?母亲与其说在推车,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一样的酷刑。她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,泪水在她脸上,与汗水一起,冲出了一条条紫色的小沟渠。八姐挂在母亲身后,像一个翻滚的沉重包袱,在我们身后,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。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、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。我们的前后左右,都是逃难的人。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。大家都很艰难,人艰难,马艰难,驴艰难,比较舒服的,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,还有我的奶羊。它蹄轻脚快,在行进中还有暇啃吃一些芦苇的枯叶。

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,刺得人不敢睁眼。白光在大地上游走,仿佛一摊摊烂银。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。

中午时,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,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,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。没有水,喉咙里冒着烟,舌头像被卤过,咸涩板结,运转不灵活。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,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,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,变成僵硬的铁皮。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,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,掰成几半,分给他们。大姐只咬了一口,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条血口,几颗血珠子迸出来,沾在馍上。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,七分像庙里的小鬼,三分像人。他们低垂着脑袋,拒绝近食。八姐用细密的白牙,—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。母亲叹道:“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。”沙枣花哼唧着:“姥姥,我们回家吧……”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,只叹息,不回答。母亲看着我,说:“金童,从今天起,换个吃法吧。”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,走到羊腚后,蹲下,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。羊不驯服,母亲让我抱住羊头。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,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。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缸子里。羊一定不舒服,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。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,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。母亲重复着那句可怕的话,“金童,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?

”——在过去的岁月里,我尝试过进食,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,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,疼痛过后便是呕吐,一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----我惭愧地望着母亲,进行着严厉的自我批评,因为这个怪癖,我给母亲,同时也给我自己,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。司马粮曾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,可是自从那天他逃跑后,便再也没露面。他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我面前晃动着。司马凤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瘆人的光芒。我想起她们俩并排着躺在一口柳木小棺材里的情景。母亲用红纸片贴住了那两个枪眼,使枪眼变成了两颗夺目的美人痣。——母亲挤了半缸子奶汁,站起来,找出当年唐女兵为沙枣花喂乳的奶瓶,拧开盖子,把奶汁倒进去。母亲把奶瓶递过来,用充满歉疚的眼睛殷切地望着我。我犹豫着接过奶瓶,为了不辜负母亲的期望,为了我自己的自由和幸福,果断地把那个蛋黄色的乳胶奶头塞进嘴里。没有生命的乳胶奶头当然无法跟母亲的奶头——那是爱、那是诗、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——相比,也无法跟奶山羊的硕大的、臃肿的、布满了雀斑的奶头——那是骚动的生命、是澎湃的激情——相比。它是个死东西,虽说也是光滑的,但却不是润泽的,它的可怕在于它没有任何味道。我的口腔粘膜上产生了又冷又腻的感觉。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,我强忍住厌恶咬了一下它,它积极地发出一声低语,一股带着碱土腥昧的奶液不顺畅地流出来,涂在我的舌床和口腔壁上。我又吸了一口,并默念着:这是为母亲的,再吸一口,这是为上官金童的。继续吮吸,连连吞咽,为了上官来弟、为了上官招弟,为了上官念弟,为了上官领弟、为了上官想弟,为上官家的所有爱过我、疼过我、帮助过我的亲人们,也为了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机灵小鬼司马粮,我屏住呼吸,用一种工具,把维持生命的液体吸进了体内。我把奶瓶还给母亲时母亲已是满脸泪水,上官来弟高兴地笑了。沙枣花说:“小舅舅长大了。”我克制着喉咙的痉挛和胃部的隐痛,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,往前走了几步,像个男子汉,顺着风撒尿,并振奋精神,把金黄的液体,撒到尽量高尽量远的地方。我看到蛟龙河大堤就在不远处躺着,村中教堂的尖顶和范小四家那棵钻天的白杨树依稀可辨,我们艰难跋涉了整整一个上午,原来只走出这么一点可怜的距离。

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一匹瞎了左眼、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马从西边赶过来。她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,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,发出“噗哧噗哧”的响声,跑到了我们身边。她的马是黑色的,原本是雄性,后来被切除了gāo_wán,变成了嗓音尖细、性情乖戾的马太监。它的四条腿和肚皮上,沾着一层白色碱土。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,放出酸溜溜的气味。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,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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