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正四年五月十七,雍正帝召见诸王大臣,历数胤禩与胤禟结党营私等罪过,长篇累牍,字字如针,直刺人心。
胤禩在高墙之内闻知,只余一声冷笑而已。
彼时,他已咳嗽不断,有时甚至整夜整夜地吐血,然后晕倒过去,也从未有人过来探问一声。
四哥啊四哥,你究竟恨我到了什么地步,不杀我,却又慢慢地折磨我,让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,让我一无所有,万劫不复,真不愧是当年所有兄弟中最冷心冷情的人。
他低低笑着,笑声讽刺。
既然都是一父所出,那把椅子,自然人人都曾觊觎过。
只是到了如今,他终究知道自己错得离谱。
清朝惯例,子以母贵,他本以为自己额娘出身低微,那么自己便要更加努力,去争得更多的筹码,为额娘,也为自己,谁知人算不如天算,他的努力,换来的是君父的防备和猜疑,额娘更是早早便去了,孤苦一生的她,竟还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。
胤禩靠在床上,怔怔地看着窗外阳光灿烂,花颜绽放,只觉得浑身发冷,仿佛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身体内流失。
争来争去,不过是竹篮打水,井中捞月。
今日胤禛对付他和九弟十弟的手段,他也能理解,毕竟宫闱之争,不是你死便是我活,坐在那高位上的,总要斩草除根,才能安心,就像当年皇阿玛对他们这些儿子这样,处处猜忌,处处防备。
只是,毓秀她……是无辜的啊。
不过是个妇人,又能兴起多大的风浪,何至于此,要逼死她?
念及妻子,胤禩痛苦地闭上眼。
嫡福晋郭络罗氏出身高贵,自幼为外祖养育,自然被捧上了天,也养成她骄纵任性的性格,夫妻结缡二十几载,虽然他一开始只不过为了她的身份才娶她,但是这些年相处下来,早也如同家人一般。
毓秀纵然性格泼辣些,行事不肯相让,也罪不至死啊……
千错万错,都因自己而起。
而他却还在这里,苟延残喘。
胸口一阵气闷,又是一串剧咳出声,他伸手去掩,连袖子也溅上点点殷红。
胤禩从来不知道,这命,竟也是用来熬的。
雍正四年六月初一,帝将胤禩一党罪状共四十余款公诸于国,昭告天下。
雍正四年八月廿七,康熙第九子胤禟困于高墙之内,因病潦倒身死。
胤禩听着来人宣读圣旨,仿佛就像听不懂那些内容,神情漠然,波澜不兴。
那人本是奉旨而来,故意将胤禟的死讯告诉他,却见胤禩没有半点反应,不由有些无趣,悻悻地摔门而去。
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,胤禩终于神色松动,一低头,又吐了一大口血。
嘴角却微微勾起,连同那没有抹去的血迹,恍如桃花般妖艳。
额娘,如果你在天有灵,就快点让儿子到九泉之下与你团聚吧。
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,不是死亡,而是生不如死地活着。
他最爱的额娘,他的嫡福晋,他最好的兄弟,已经一个个离开。
要什么时候,才轮到他?
雍正四年九月初五。
风从树梢处刮过,几枚叶子随着风的痕迹打转落下,满院萧索,一片苍凉。
“皇上?”张起麟小声提醒,让那个站在院中的人似乎醒过神来。
“他的病情如何?”平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前两日太医来看过,说似乎不太妙。”张起麟小心斟酌着言辞回道,他不敢抬头去看帝王的神色,却仍旧忍不住揣测起主子来到这里的目的。
不止张起麟不知道,连胤禛自己,也有点迷茫。
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起身,在偌大的皇宫内随意漫步,却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。
那个人的福晋,曾去求了十三弟来面圣,却口口声声都是诛心之言,说他生性歹毒,连自己的亲生额娘都活活逼死,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不放过,明明可以一条白绫赐死了事,却要一遍遍地折磨她的丈夫,让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这些宫闱秘事,本就是胤禛心中隐痛,却被郭络罗氏当成咒骂之辞,在他面前撒泼,他又何尝想做一个背上刻薄骂名的君王?兄弟四十多年,幼时也曾一起嬉戏玩闹过,几曾想过今日会到这个地步。
皇额娘走了,发妻元后乌剌那拉氏走了,兄弟之中,仅存的也寥寥无几,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如果时光倒流,当初他还会不会去争这个皇位?
胤禛叹了口气,只觉得内心萧索一如眼前景致,他性情冷硬,从前诸多行事,很少后悔过,直至看守胤禩的人来禀报他病情沉疴,方才有所触动。
也许是老了。
人老了,总喜欢缅怀以前,回忆过去。
他踱至屋前,慢慢地推开门。
屋内冷寂无比,若不是他知道那人躺在床上,只怕以为压根就没有人气。
眼角一瞥,看到火炉未燃,胤禛的脸色阴沉下来。
张起麟察言观色,马上跪倒在地。
“都是奴才疏忽了,奴才马上让人添炭火!”
胤禛冷哼,没有出声,转身朝床榻走去。
床上的人动了动,仿佛要撑起身体,却没有力气,只能逸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