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以为柳十七会迷茫,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要失去总会叫人更加难受,哪知柳十七只是目光闪烁片刻,朝他笑起来,语气平淡得仿佛讲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:
“十岁那一年,师父开始教我春水刀法。同所有的武学门派相似,十二楼的心法为天地功法,而所有的心法威力并不能直接显现于人,须得凭借一招一式方可有所领悟。如此内外兼修,才能达到更上一层的效果。
“春水刀法是天地功法的外化,同源而出,最忌讳阴寒。那日我在山上练刀,大师姐路过,两人打闹间不知怎么的,我被她推了一把直接摔进水中----那时正是初春融冰时,水中还有碎冰。醒来之后已在西秀山中,内息紊乱,修养了数月才能下床,此前三年好不容易积攒的底子也全没了。他罚了大师姐,又发了封山令,从此十二楼的弟子不得在夏季以外的时候上山,我却只能慢慢重来。”
柳十七望着封听云,漆黑的眼里情绪不明,惟独看不出愤懑:“我早就重新来过一次了,再来几次都一样,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一只灰蓝色的雀轻灵地掠过窗棂,脚爪踩在木雕花的窗框上发出清脆的微鸣。
封听云颔首:“既然你都想好,我也不问为何突然变了主意。今日师父午后会在水榭,我领你过去。”
柳十七展颜一笑:“封哥儿,多谢。”
封听云露出个揶揄的表情:“若成了,你以后需唤我大师兄。”
说着立刻就要拜师归入门下,可诸多事务揽在一起,又不是随便的事,因此柳十七给伊春秋奉茶叩首被拖到了三日后。
望月岛的西北方向有一处简单的练武场,当中筑起石制的矮台,伊春秋身着一袭水色衣裙,表情如他们初见时一样恬静,看不见一丝一毫棺木前的失态。她接过了茶,看向柳十七的眼神分明有些欣慰。
“人有十二经脉,望月岛功夫乃顺应人道而成。所有的武学均载于一本书册上,此书名为《斗转星移》,上册详述内功心法,下册载有三门武学:轻功落无痕,北冥剑,六阳掌。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便是这六阳掌,因修习的是十二经中六阳经而得名。此法霸道,男子修习更佳,但须得你及冠之后再另行传授。如今你拜入我门下,没有旁的叮嘱,指望你们师兄弟之间同心同德。”
伊春秋说完,朝柳十七笑起,温和道:“从此望月岛就是你的家了,这里没有什么禁地,出入随心便是。从明日起,先让听云教你基本功,慢慢来,不急。”
她说完这话就离开了,剩那两个人黑白无常似的站在场地中。解行舟往封听云那边靠,作势要踩他的脚,又被封听云在腰间捅了一剑柄----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。
对他们的互相掐架柳十七心绪复杂,走过去,却也诚诚恳恳地喊了一声:“师兄。”
解行舟:“哎,不敢当,夜里记得帮我打水洗脚就行!”
“懒死你得了!”封听云沉脸呵斥了一句,解行舟连忙老实。他转眼又笑得很是儒雅,对柳十七道:“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柳十七刚要回话,无意识地一捏手掌。本是个随意无比的动作,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劈----他以为被伊春秋废掉了天地功法,此时百废待兴,却不想突然察觉还有一缕真气在经脉中游走,几乎难以觉察的微弱,而又的确存在。
他转瞬便想起:“无相!”
慧慈那日的话还在耳畔,这功法是随心而动,高深莫测,又邪门得叫人难以置信,昔日天地功法已经不在了,它却像固执地长在了原处----难道连伊春秋都没有发觉吗?无相功真能“使天下武学融为一体,净为管中窥豹,知一斑而见全局”吗?
“心无旁骛……”柳十七轻声念道,旁边封听云与解行舟的说话声渐渐变得遥远了,他盯着脚下灰黄的泥土,仿佛又回到了白龙寺的那夜。
那和尚面上显出寿数将尽的颓败,仍朝他和善道:“心空身自化,随意任所之。”
难怪他见旁人交手已不再是只看热闹,反倒情不自禁沉溺其中,仿佛多看一些,自己便能随之融会贯通了!
此时海风拂面,柳十七错觉自己听见了火星烧灼的声音,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,突然涌起的酸楚更甚方才抽筋拔骨一般的痛。
少年成长,从来只需要一个契机。兴许比起刻骨铭心,这契机堪称温柔似水,来得悄无声息,只在少年心底留下个轻描淡写的印子,仿佛一抹就能擦掉,可它总不合时宜地钻出来,有的带着希望,有的却是仇恨。
柳十七握住希望之时,心下一片澄澈,再看向望月岛的绿荫百花,只觉得清清爽爽。
西秀山。
夜色静谧,千里之外的岛屿上发生何事,他一无所知。白衣卷过青绿的枝叶,接着轻巧地一跃,下一刻已经随意地坐在了翘起的屋檐上。
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灯光,昏黄地连在一起,没有半分明媚和灿烂,只让人觉得夜色更深,苍穹卷过的流云仿佛能带来陌生的风。他似是十分茫然地望着远方,良久才突然回过了神,埋头不语,似是要把瓦片盯出个洞。
月光清淡地洒下来,闻笛抬手按住眉心的朱砂印,一个使力,指甲顿时扣在边缘,剧烈的痛楚自眉心传遍周身,他的手指又脱力般松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