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捂着脑袋蹲在墙根处,心里乱极了。等反应过来时头发早被她薅得一团糟,东一簇西一簇地支在脑门上,像一颗蔫了的海胆。她动了下身体,忽地撞到什么,被吓一大跳,差点从地上弹起来,碍于腿脚蹲得酸痛,便没能够。
身旁蹲了个跟她一模一样姿势的家伙,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妖怪。
她斜乜着他的同时,他也刚好在瞄她,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一撞,触电似地移开了。
先移开眼的是沈歆,触及他的目光,嘴唇上的小伤口在此刻鲜明地疼痛起来,疼而痒,痒而热。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特别丑,挪远了点,再度把脑袋埋进臂弯,不去看他。
他凑过来,拿肩膀撞了撞她。
她心想,他果然是讨厌自己了,连动作都比以前粗俗许多。
没等到她的回应,他小幅往她的方向移了几步,但没碰到她。犹豫再三,他兀自开口:“沈歆,我回去思索许久,才发现你早就不愿叫我‘相公’了。”
她一怔,听闻他有些落寞的语气,“我日日追根究底要从你口中听到的那些喜欢都不是虚情假意,只是你认为我素来与你玩笑惯了,并不当真罢了。如今说来也无意义,我只盼你喜乐安平、得偿所愿。相公一说,你权当听个玩笑揭过,好吗?”
身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,他似要起身。沈歆望过来,对上他沉黑的双眸。
他的眼睛有如浸入深水,漩涡与暗流在潭底翻卷,却几乎不见表面的细小波澜,“说到底,我也不能阻止你爱上谁。你有了心上人,已是朝你向往的人间迈出一大步,这很好。只是我一想起今后会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将不是我,颇有些遗憾罢了。”
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,欲要多说些什么,可终究忍住,咽了回去。他沿着墙壁站起来,手掌落在她头顶心,替她抚平了几撮高高翘起的头发。
指尖绕了一绺乌发,他欲抬手,却被她揪住袖口。
她没仰头,维持着方才低垂着脑袋的姿势,闷声问:“你是讨厌我了吗?”
他语调温柔:“我怎么会讨厌你?”
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你不能做那个人?”
他没明白。
“你来做那个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,不可以吗?”
他一时无言,不知涌上心头对是惊愕还是欣喜,“我……”
“你真的好奇怪呀。”她拉着他的袖口借力站起身,低着头向他靠近几分,“你口口声声要我叫你相公,但又不拿我当你的妻子看待。我如今已经懂得人间的夫妻是如何相处,并不是当初你我那般。”
“沈歆。”
“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,你不要总是拿我当个毛没长齐的小妖怪。晏方思,你对我充其量也就是‘喜欢’而已,并不是爱,为什么要去在意我爱谁,我今后身边陪着的会是谁?”
“沈歆,别哭。”他捉住她冰冷对指尖,握在掌心最暖的部分,一手去擦拭她将要盈出眼眶的泪花,“我活了三千多岁,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。”
他略微俯身,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,若即若离,“我怕给你的不够好,不敢给。我能打包票给你的,唯有长久的陪伴。世人言,在这凡尘,除了父母子女,就只有夫妻能够长久地相依相伴。我做不了你的父母,做你的男人却是绰绰有余。”
----原来真的只是陪伴而已。
她惶然无措地吸了吸鼻子。
晏方思辨不清她的悲喜,试探性问:“我们回家,好吗?”像是害怕她不答应,他急切地又加了一句,“我做那个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,可以吗?”
但你并不爱我。
沈歆想,愧疚也好,责任感也好,都不是爱。陪伴也并非爱。
她在心里反问自己:“我是爱他的,对吗?”
她仍然无法回答。
想来想去,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?在事关爱的层面上,他们都是半斤八两,谁也没有比谁更厉害。
那么,回家吧。
----如果没有爱,陪伴也是好的。
这是素未谋面的二姨告诉她的道理。
----如果思念得不到结果,就不要说出口。
这是病房里的男孩对她无声讲述的秘密。
于是她对晏方思点了点头,默默地将困扰了她四天的疑问藏回肚子里。
或许内丹的主人的故事,也将成为她永生无法得解的谜题。
***
病房男孩被推入医院最冷清的房间。那个地方分为许多隔间,分给没来得及在家准备丧礼的不同人家。每个隔间播放的哀乐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一致,皆是古怪念白的调子,没什么起伏。
男孩可不喜欢这样过于幽静诡异的音乐,他喜欢的是能让人蹦蹦跳跳、还能让护士揪着他的耳朵骂的吵闹音乐。
音乐让沈歆浑身不自然。她躲在暗处,探出半个脑袋窥视灵堂内的冰棺。这棺材的质地着实不怎么样,上方的玻璃蒙了肉眼可见的一层灰。男孩躺在一大片廉价的塑料假花中间,正如他从前每一次熟睡的模样,睫毛纤长,嘴角带笑。
死一般的安详。
哦不对,他的确是死了。